陳情:地球中心帝國的靈薄獄
作者簡介:
杜斌,中國攝影師,作家,獨立紀錄片製作人。1972年出生。簽約《紐約時報》,攝影作品散見於《紐約時報》、《國際先鋒論壇報》、《時代週刊》、《明星》等媒體。著作有《上訪者:中國以法治國下倖存的活化石》、《上海‧骷髏地》、《牙刷》、《北京的鬼》、《毛主席的煉獄》、《天安門屠殺》、《小鬼頭上的女人:馬三家女子勞教所的故事》等。2013年5月31日被以「非法出版罪」逮捕。
北京是上訪者的靈薄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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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上找不到臭名昭著的北京上訪村,但長年跋涉在大大小小共產黨官僚中的上訪者,完全知道村莊的坐落方位:它位於北京永定門幸福路周邊。
在這裡,每天都聚集著一群又一群不幸福的人。而且成千上萬張嘴只會喊:冤。
他們是從中國各個角落蜂擁而來申訴冤情或抗議請願的人,被通稱為上訪者。這是一群作繭自縛的囚犯。整日整夜地疾走哀號。什麼都不會得到。反而會失去更多。
黨中央政府機關接待上訪者的辦公室大多設在附近。聚居的上訪者多了,形成自然的村落,於是被稱為上訪村。這是整個國家沒有脫貧的地方。所有的廢墟都種植在臉上。
上訪村本身即一件恐怖和邪惡的殺人刑具。在中共腳下哀號的上訪者,為自己的國家而戰,挺不過去的就死了。而這是他們得到的唯一的報答。
所謂上訪,相信是一項鮮為外國人知的中國特色。
早在三千年前中國的周代(西元前1134年—西元前247年),已有史書記載關於上訪的紀錄了。今天這種制度仍然存在。它其實是指民間百姓對一些無法解決的不滿情況,向上一級或中央政府申訴、尋求合理解釋,或希望透過掌權者的額外作為得到解決的一種行為。它被解釋是補充國家管理制度「不善」的一種方式。
這種制度的存在,建基於幾項必要條件:非公民社會。人民沒有選舉領導人及影響政策的權利;人民相信政府官員是高高在上的「智者」或仁慈的「父母」。相信腐敗不是制度的問題,地方以外必有「青天」;它是一種行政手段,只有缺乏完善法律制度的國家或社會才會如此普遍的存在。
歷經歲月和制度的磨難(煉),上訪者大都臉頰深陷,眼睛突出,雙眸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他們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裹,裡面藏有被他們視為比生命還重要的申訴冤情的材料。這是一個個傷心的故事。當中包括家庭糾紛、幹部貪汙腐敗、地方當局野蠻圈地、酷刑、基層民主、司法不公、「文革」後遺症、地方發展強迫遷徙、殺人命案等。
「我們想要的東西,」一個寄居上訪村20年之久的上訪者說:「國家(中共)一樣也不會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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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者是中共政治衛生的天敵。
上訪者赴北京請願抗議,影響地方官員晉陞的政績。地方當局視他們為「高危上訪者」,輕則關押十天半月,重則送進精神病院監禁至死。還動用執法者截訪、法制補習班、黑監獄(法院授權之外、據官員個人喜好而設的秘密監獄)、勞動教養所、監獄、焚屍爐等野蠻方式來阻斷上訪者的哀號。甚至以「準備上訪」罪和「敲詐勒索政府」罪將上訪者送入監獄。但黨中央的政策則是把問題解決在基層,杜絕上訪。往往把上訪者的申冤推送回原籍,或將其強制收容遣送回去。
中國憲法明文規定,公民「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規定上訪是公民合法的權利。但更多的上訪者說:看得見的,是成堆的法律文本。但我們卻始終看不到,自己應該享有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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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是一名上訪者—為上訪者而上訪。
我上訪的職責是將中國上訪者不堪的生存困境、中共殘忍與邪惡的上訪制度呈現在世人面前。
我之所以耗費長達10年的光陰,以攝影機追蹤這一古老的群落,為人的靈魂看一些事情,緣於一位觀察上訪者20年之久的傳媒人的一句話。
西元2000年末,中國《工人日報》資深編輯吳琰在編輯我的一個關於上訪者的故事時,深有感觸地告訴我:「上訪者是綿延幾千年、至今仍然活著的別樣的文化化石。」
在三千五百多個日夜裡,我有幸親身見證了無數上訪者生與死的悲涼……我什麼都看見了,然後,什麼都看不見了。
4
每名上訪者,都是一份控告書,都是發給中共上訪制度的驗屍報告。
中共對上訪者的正義的欠債早已超過了它的償還能力。
上訪制度像是對待牲畜的無痛屠宰。
上訪制度像鞋。上訪者像腳。掌權者把鞋扔向窗外,然後提醒上訪者:把自己扔向窗外,邊扔邊用腳套那鞋;腳套上了鞋,算你撞上大運了;鞋和腳各忙各的,那只能怨恨自己命苦。
所有的腳都追蹤著鞋子滿天飛。爭先恐後地飛。
但腳只是鞋子的影子。這個影子裡埋伏著整個中共的險惡:以謊言和恐怖來凝聚整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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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者的生命,在掌權者的謊言和推諉中消磨殆盡。
在我接觸到的上訪者中,有人上訪「戰鬥」了51年,還在繼續;有人上訪15年間,僅一個最高人民法院信訪辦即「拜訪」了2,018次,仍無濟於事;有人被一個信訪辦以無理上訪為由強制收容遣送了152次;有人上訪途中丟了老伴,甚至被迫失蹤。有人上訪途中遭到掌權者的性侵犯和性酷刑;有人上訪六年,被掌權者製造車禍滅口……。
掌權者蜷縮在殼裡,假裝聽不見上訪者那震耳欲聾的哀號聲。
國家信訪局高級官員公開承認:在當前群眾信訪特別是集體訪反映的問題中,80%以上反映的是改革和發展過程中的問題;80%以上有道理或有一定實際困難和問題應予解決;80%以上是可以通過各級黨委、政府的努力加以解決的;80%以上是基層應該解決也可以解決的問題;上訪者80%是農民;80%的問題發生在基層;80%是基層不作為所致。
國家信訪局在西元2004年公佈:信訪數字是每年1,000萬件,上訪者的數字每年則超過50萬人次。
但據《中國青年報》著名調查記者盧躍剛的估計:上訪人數和上訪案件,真實的數字應是公布數字的二到三倍,即每年約有100萬到150萬人次上訪,2,000萬到3,000萬起上訪案件。
這麼多的上訪人數和上訪案件,有多少能獲得公正解決呢?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上訪問題的研究員于建嶸的調查結論為:僅0.2%的上訪者問題能獲解決。
但據我10年間的近距離謹慎觀察,0.2%的比率仍顯偏高。我所接觸到的無數上訪者的案件中,得到「解決」的也不過數人。而這種「解決」也是掌權者迫於外部壓力(上一級政府或者輿論傳媒而非上訪者的努力),以恐怖和狡詐的手段奪取的戰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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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者的問題為何久拖不決?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蕭瀚,把上訪者視為「中國的司法難民」,並認為上訪制度是「制度性欺騙」,是中共維護政權不垮的工具。
醫療事故上訪者蔣維秀似乎已經深深明瞭這一點。她是四川省農民,31歲,父母親都是殘疾人。她因人工流產手術造成肢體殘疾、無人承擔責任而赴京請願。掌權者在全國人大信訪辦公廳信訪接待室,把她打得「後半生只能貼著地爬行」。
她在西元2006年4月4日給我打電話,轉述國家信訪局一位高級官員警告她的話:「國家設立信訪辦,就是要讓你們跑來跑去的。」
這位官員的言下之意是:如果真正解決了上訪者提出的問題,信訪辦就會失業,那麼中共執政的合法性將不復存在。共產黨從來不會準備審判自己的法庭。
中國眾多的法學專家認為,乃是因為一黨制下的司法制度中缺乏獨立、統一、完整的司法權。信訪部門的批示,不僅沒有法律地位,還是絕對服從於政府指令的一個小小行政機構。對上訪者的問題只有傳達的責任,沒有解決的權力。當司法制度缺席,即使上訪者付出超乎想像的努力與犧牲,也不一定能夠獲得其所想像中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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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者奔走在自己的葬禮上。身輕言微,只能被迫走向極端。
有人將含冤而死的親人的頭顱割下提著上訪,期望能得到重視,卻被勞動教養;有人苦練武功,寄望於自己能代替執法者為自己復仇;有人把自己武裝成人肉炸彈,與執法者甚至政府高官同歸於盡;有人到天安門廣場撒冤情傳單,立即被員警拘捕;有人去毛主席紀念堂瞻仰遺體,卻趁機下跪喊冤;有人衝闖共產黨最高掌權者的辦公地中南海,或正商談國是的人民大會堂高聲鳴冤,不是被勞教,就是被下獄;有人攔截中央首長乘坐的車輛請求給其案子寫「批示」(即享有特權的上級,命令下級絕對服從的書面意見),反而被地方當局強送精神病院;有人到台灣國民黨執政的總統府控告共產黨執政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暴行、美國駐北京大使館、中國駐境外使領館、美國白宮的網路陳情系統、紐約聯合國總部上訪……。
請看看北京西城區41歲的上訪者白振俠的努力吧。41歲的白振俠的店舖遭到北京市當局的強遷。他越洋過海來到美國紐約的聯合國總部上訪。
他先後「拜訪」過中國駐華盛頓大使館、洛杉磯領事館和紐約領事館。請它們向中共政府轉達訊息,得不到理會。他在聯合國廣場絕食12天,但仍被聯合國忽略。「聯合國是地球上的一個國際社會,我來到這是想求得國際社會的一種關注。我最終的目的是想看看這個地球上所謂同情、公正是否還存在。」白振俠在聯合國廣場上對新聞媒體說:「但是到現在我沒找到,至少現在還沒看到希望。」
白振俠絕望之下,試圖刎頸自殺。但好心的紐約警察阻止了正在自殘中的他。「可能個人的事情對於這個世界來講太微不足道了,像一粒塵埃。但是這個世界是由每一粒塵埃組成,」他說:「如果每一粒塵埃的公正不存在,那麼這個世界的公正在哪裡呢?」
是的,這個世界的公正究竟藏在哪裡呢?
共產黨早就給出答案了。2001年2月5日,中共中央政法委的喉舌《法制日報》披露了這一「喜訊」。
四川省安嶽縣農民劉福民妻女被人拐賣。找到執法者。請求懲罰罪犯。卻屢遭暴打。上訪超過10年。終於打動了掌權者。縣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法院院長分別在他的上訪材料上批示說:「到銀河系找外星人解決。」
外星人的沉默,始終讓人類—做為進化歷史並不長久的物種—自感羞愧。天文學家尚未發現銀河系有智慧生命存在的痕跡。但天文學家據科學測算認為:在銀河系中,可能存在著200個地球這樣擁有智慧生命的外星人的星球。而且最近的那顆距離地球有15,000光年。人類乘現有的最快的航空器至少要10萬年才能到達。但從來無人質疑劉福民—被共產黨淘汰為兩條腿走路的畜牲—不能活10萬年。值得冒險一試。銀河系似乎是地球上正義的誕生地。
過去所有犧牲的上訪者們,都會在劉福民身邊,將陪伴著他,希望都繫在他身上了。
後來,他下落不明。
上訪者徒勞地踩痛地球表面上的每一寸陸地,都無法找到他們的蓬頭垢面的正義。
但共產黨掌權者似乎堅信自己是活著的神靈,認為讓中國人民吃飽了肚子即給予了人權和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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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上訪者的對手,是一個殘忍且不人道的政權。
超過90%的上訪者,明知無望,但仍滯留北京。因為他們一旦開始上訪,就已有家而不可歸了,上訪起碼給他們一個生存的理由。
上訪者開始是為冤情而上訪。後來冤情慢慢淡化,上訪本身轉而成為主要目的。有的甚至成為職業上訪者,協助其他人上訪。
事實上,當上訪者邁到請願路上時,就一點一點地把自己丟失了。最後,每個人都患上「尋求正義導致的神經疲勞症」。他們的每個感覺器官全部扭曲變形。
即使如此,人類司法史上也不會留下司法黑暗對他們的羞辱。他們也不會影響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歷史進程。地球也不會為他們沉沉地喊一聲冤。
上訪者把自己橫死在北京稱為「勝利凱旋」。
我曾經目睹數名先後死在北京的上訪者,他們不是死於自殺,就是死於謀殺。結局總是驚人地一致:首先執法者趕來,然後運屍車趕來,最終上訪者被趕進焚屍爐。至於姓甚名誰、原籍何處,掌權者不感興趣。上訪者的冤情與人一起化為灰燼了,而家人仍然堅信他們正在北京打撈正義。
「上訪之路是通向萬人坑的不歸路。一上訪便是無期徒刑。」一名身經百戰的上訪者說:「最後餓死、氣死、病死、凍死或自殺,上訪者也就從此得到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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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者死了,硬化在共產黨的胃裡。連空氣都不會為他(她)們響一下。
在上訪者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死在北京,自然結案。